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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浪船(一)

来源:《春风》1996年第1期

作者:辛叶

瘪嘴蜷缩在船舱里,不住地咳嗽。风大,浪急,常年在河水里浸泡的身体,西坠残红的时刻便带有明显的职业性的萎缩。河水浑黄。瘪嘴的眼也呆滞无神。天上的云很厚,厚得乌鸦似的重峦叠嶂,象大别山一样有峰有峦,有沟有涧,瘪嘴自然在很不经意的时候便能分辨,而连喜却不能。连喜正躬着腰用力地撑着船。水涨了,涨得邪乎,一丈八尺长的竹篙撑下去,快没了。连喜在船头咒诅着这日怪的天,这日怪的河,这日怪的水。下了几天的雨,河水并不见涨,咋就一会儿的功夫涨起来了呢?吃午饭之前,连喜还扛着鱼网在河里打了鱼做下酒的菜,咋睡了个午睡河里就黄沫子翻,漩涡子滚。连喜用力地撑者船,白衫子,束腰,露出已显健顿的膀子,在风尖浪头用力地撑。任凭浪尖拍打船舷。他明显地感到,叔叔已经老了。这撑篙就要交到自己的手上,作为一种职业,连喜并不满足,但为了推持生计,为了挣钱攒钱要娶妻生子,他别无它求,午饭的时候,前湾的赵公缄来说媒,是小双的妹子小秀,小秀长得好看,但手有些残。小就候生病时落下的疾,连喜还是喜欢他的,因为穷,他不得不喜欢,其实连喜最喜欢的是本湾海苟家的五丫头,五丫头人好心好,穿得也齐整,头梳得也光亮,脸上红是桃红,白是李白,让人咋看咋舒服,但连喜知道,海苟是瞧不起他和叔的,所以,他只能在心里喜欢五丫头,连说出来的勇气也没有。赵公缄喝了鱼汤,抿一口酒,脸上就有血色,捋着山羊样的白胡须对叔说:“老弟,这事宜早不宜迟,择个吉日,把端午节送了,秋后就让伢们圆房,也让两边的大人省心些。”连喜当时羞红了脸,心口跳得慌,差点把根鱼骨头也咽进去了。送走了赵公缄,叔的笑脸阴下来,他知道叔这是愁钱,因此,亢奋的心里立即冷静下来,血象停止了流动,午睡睡得昏沉沉,不踏实。

河西的太阳全部埋进了山里,血样的红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褪瘪嘴咳者,胸口闷得很,挺慌的,又似乎有一口痰在挣扎着要吐出来,便在摇晃的船舱里静下心来,蓄足气力,猛地一喘气,喉咙里咕嘟一声响,他感觉到有一股血腥味涌上来,忙用双手捂着嘴,头伸向舱外……血还是沿着他的指缝流出来,他不能自持。连续地咳了儿下,船舱里有一滩污血在左右摇。云层淡一些,没有月亮,风把河水吹皱了脸,有晃晃的光在船舷边闪动,瘪嘴是一河两岸的有名艄公,每年敬河神玩社戏,都由他主香火,他对河神是毕恭毕敬的,撑篙行船也是格外讲究的,在往日,遇上这样的事,他是断不会继续行船,宁可望见白花花的银元流进别人的腰包,他也不会违拗河神的旨意。但是,今天一或许是罪孽,冤冤相报的因果故事在戏文里随时可见,莫非……瘪嘴有些茫然,二十年了,连喜也大了,快要成房立户了,未必是这水鬼来追我的魂!瘪嘴心里害怕,不敢继续往下想,吐了污血,人亏些元气,但胸腔里要平静一些,他喊连喜,是想告诉那追魂的水鬼,这船上还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仔,狗日的不怕就过来!

叔问连喜的话很突然,他一点准备也没有,吱吱唔唔的不敢正面应腔,心里却纳闷,午睡时的事他是咋的知道?在叔的再三追问下,连喜羞红了脸说了午睡时在床上做的那件事。瘪嘴听了,心里轻松了许多,原来不是那水鬼作怪,是这狗日的东西经不住钢火,听说了媳妇就流水,得罪了河神。然而,河神是得罪不起的。瘪嘴很讲究禁忌,但是今天他决意铤而走险。他没有让连喜停下撑篙,而是很宽容地对他说:“都怪我没有给你嘱咐清楚,说今晚要行船的!”瘪嘴之所以要铤而走险,是因为他想到了那水鬼,二十年前的冤家。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,他不能便宜了那狗日的不守信用的东西,如果他还不肯放过自己的话,他只有以自己的老迈之躯,与他的骨肉同归于尽。反正,人活百岁也是一死,管它早几天迟几天呢?

连喜的午睡睡不稳。

酒席上听了赵公缄与叔的话,他羞得脸红心跳。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,该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,不该知道的事情,听湾里人夏季里三五一群,摇着蒲扇说故事,也能够知道个一二来。尽管家底薄,穷,但对于艄公鱼家来说,一日喝一次鱼汤是没有问题的。倒水河是个取之不尽的大鱼塘,只要你肯撒网,没有捕不起来的鱼,因此上尽管平日里的菜汤里少些油星子,但赖着河里的各色鱼儿供养,连喜也发育得四肢强健、肌肉鼓硕。躺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,平日里活动惯了的手,这时候竟不知道搁那里好。

辗转返侧。手放在裤裆里才有故事,头脑里乌七八糟的念着变得清晰,清晰得只有小秀的身影,白哲的面容,好看的身姿,特别是桃红样的脸上露出一口磁碗样白的牙,让连喜好动的手频率增快。在一阵心悸之后,连喜屏住呼吸,分明看见小秀就躺在自己的身边……后来,他想自己应该是极为舒坦地睡着了的,因为,他此生再别无要求,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女人,拥有了自己的小秀。

但是,他没有睡安稳,睡梦中他似乎知道了一点什么,一点与自己有着万缕难分的东西。这东西究竟是什么?他不知道,他想在合适的时候问问叔,因为,他唯一的亲人,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只有叔。

连喜是做了一个梦。

梦在河边。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到底是个实在的人,还是一个虚幻的假设,就在河边,有一个人在张网捕鱼,捕鱼人长得人高马大,面目和善,很强健,但也很厚朴,脸上似乎还带有一种令人难以自禁的、来自内心深处的欢悦的微笑。他应该是一个有名的捕鱼能手,从他熟稔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在干捕鱼这营生中,是这一河两岸少有的角儿。但是,他很晦气,撒了几网,他都捕空了,他疑惑地望着倒水河平静的水面发呆,也许,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捕鱼失败的原因在哪里,更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危险迫在眉睫,河里有一个人,一个和他年岁相仿、体胳相近的人,口衔芦管,手持尖刀,正在慢慢地向他逼近。他游到捕鱼人的身边,看见捕鱼人脚上的黑毛在水里荡悠,他吐掉了芦管,用力地向捕鱼人脚上猛刺一刀,河中立即血水迷漫,在扩散。捕鱼人厚朴的思维不可能感到谋杀已经在开始实施,他也许以为是被什么螯了一口,譬如螃蟹,遂弯下腰,用手捂住自己受伤的腿,持刀人早已预谋在先,身手十分敏捷,手拉住捕鱼人的手,随即狠命地往捕鱼人胸口捅了刀、两刀、三刀……河水里血的成分愈来愈浓,愈来愈红,捕鱼人没有再钻出水面,原来紧握鱼网的手已经松开,鱼网在血水里随波逐流,不知去向。持刀人惊魂未定地从河里钻出来,喘着粗气,爬上河滩的草地上,双手扪胸,眼睛望着天上。天上有圆圆的月亮。好亮,照得象白天一样的爽朗。持刀人终于安静下来,疲惫的身体已经注入了激素。他翻过河堤,走向堤坡下一间茅草房。房门虚掩,似在等待着未归的人,也似在等待着持刀人的到来,持刀人极熟悉地走进西厢房的床边,床上睡着一个女人,光着身子,掩着被。持刀人的呼吸又开始有些急促起来,草草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,急不可耐地钻进被子里,搂着女人疯狂地压下去……女人先是亢奋地迎接,眼神里有欢悦的光彩,但渐渐的,她明白了什么,眼神自疑惑变得恐惧最后变得愤怒起来,她用力地推搡身上的男人,但是,她没有成功,后来,她咬着男人的肩膀死也不松,男人不敢大叫,咧着嘴,惊恐地从女人身上下来,慌乱地从地上抓起自己的衣服,光腚向外逃去,捂着被女人咬过的肩。

女人来到了河边,神情呆滞,双目无神,头缠白毛巾,怀里抱着婴儿。她在亲着婴儿脸的时候,好伤心,但没有流泪,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。她将婴儿放在河滩上,看了一眼,嘴唇翕动着,这时眼泪流下来。她又看了婴儿一眼,揩干泪,眼中喷着火星沫儿,义无返顾地从身边抱起一块大石头绑在自己身上,向河中走去,河水汹涌,淹没了女人。

捕鱼人从河中走出来,胸口淌着血,他手持尖万,交给连喜,对连喜说:“儿那,你把他杀了,为爹报仇!”

顺着捕鱼人指的方向,连喜看见了佝偻着腰身的叔……

“连喜,起来。”叔将他从睡梦中唤醒:“起来,吃站完饭到河里行船。河里涨了山水,说不定有山木漂下来,捞几根,秋后为你打家具娶媳……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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