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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浪船(二)

来源:《春风》1996年第1期

作者:辛叶

(接上文)

瘪嘴人老眼尖,在河面上巡睨了一遍,没有发现他所要捕捞的东西,便对船头撑船的连喜说:“娃,歇会儿,山木还没有漂下来,歇会儿攒着劲,待会有用气力的地方。记着,把锚抛实。”

连喜就抛了错,收起撑篙,走进船舱里,他看见,瘪嘴从腰带上取下烟担,忙拿过火镰敲打,将火媒子点燃。瘪嘴有滋有味地吞吐着,烟火一明一灭,照见他的脸。他的脸色平静怡然,似乎是很陶醉、很惬意的样子,连喜难以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什么,甚至他刚才吐出来的血还有少许挂在凹瘪的嘴边也没有发现。天已经完全黑下来,四周魃魅的一片,分不清河水,分不清问堤,水天一色,黑的要命。瘪嘴过足了烟瘾,在船舷上磕掉烟灰,又从牛角烟丝盒里挖了一锅,将烟担和火煤子递给连喜:“你也来口,待过了秋后,你就是大男将(鄂东方言:已结婚的男子称男将,未结婚的男子叫儿伢,不择年龄大小)了,成房立户,娶媳妇生儿子,可别嫌弃我老叔哇!”

“看你说的“连喜羞赧地一笑,摇摇头“是你把我养大,又当爹又做妈的,我能娶媳妇还不多亏了你。我是么样会嫌弃你呢?”

“不嫌弃就好。”瘪嘴笑了,笑得很开心,很自然,“叔我一生是个不中用的人,到了六十岁还是个童儿伢,苦的。要不是有你,我恐怕早就骨头渣子烂得被河水冲得不晓得在哪一方哪一国哟,不过,我老了,也活不长,我只想看你为叔添个孙子,我抱几天,也就快活了!”

瘪嘴的话在连喜听来,很妻凉。他不想让叔顺为话题说下来,就望着船舷拍打的河水卷起无色的酒花,岔开话题:“叔,这天气么这样日怪,吃午饭前我在河里打鱼的时候还没涨水,么过了半天功夫,河里的水就涨得这样吓唬人?”

“这叫涨山水,年年都有几回的,只是张的不厉害,二十年涨一次大的,那才叫吓唬人哩,这样的水算么东西?”说起河水,瘪嘴兴头十足,精神气立时始起来:“么事叫涨山水,就是河的上游是山,一下雨,水就往这河里流,聚得多了,往下流,就叫涨山水,不管我们这里下不下雨,只要河上游下大雨,河里都要涨山水,二十年涨一次大的,上游的房子塌了,人海了,庄稼冲了,漂到这里,捞起来,只要你有本领,都归你自己,二十年前海旺就捞了个女人做自己的媳妇……”

海旺?

这名字在连喜听来既陌生又熟悉,他不知为什么,从未听人说过这名字,今天,听叔提起,冥冥之中预感到海旺这个人肯定与自己有什么关联。有什么关联?他不明白。

瘪嘴还在叨叨絮语:“海旺是这一河两岸有名的捕鱼能手,别人点么样的鱼,他能捕么样的鱼,河里的鱼就象是他养的,听话得很,从未闪失过,他的名声与叔一样大哩——”瘪嘴在暗夜里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亮立时熄灭了,将海旺与自己相提并论,在他心里一阵悸动,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,马上闭了口。连喜企盼从叔口里了解一些海旺这个人的故事,见叔闭口不言,便追问:“叔,海旺的名声么样与你一样大?你说说听。”

“就是每年社戏敬河神,由他和我轮流拈阄主香?”

“他是么样从河里捞了个女人做媳妇呢?”

“唉,都是过去了的事,说起来伤心哟。”瘪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想起这件事,瘪嘴心里就伤心,象被刀割一样的痛,心里暗暗地念叨者:“要不是为这事,我们还是好兄弟,好朋友哩!唉,女人是锅害呀!”

小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。

船身晃得厉害。

连喜勾起头看,船边有一根黑乎乎的东西顺水冲过去,“叔,你看,这是不是山木?”

瘪嘴看见了山木,颓丧的头脑立时开始兴奋:“是哩,是哩,快捞。捞住了拿钉子钉上,拴上绳子就可以。”

连喜立刻用撑篙驾住山木,慢慢地向船身靠拢,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钉、锤子,将钉子钉上,拴上绳子,系在船头,任拴住了的山木在河里做着且浮且沉的游戏。

瘪嘴在无意间提起海旺,绝非偶然。其实,他自内心深处是想将海旺彻底地遗忘,象这倒水河的水一样,一去不回头,忘得越干净越好。但是,他不可能忘掉,都二十年了,不仅未能将他遗忘,反而愈到晚年愈显得清晰,愈显得历历在目。因为海旺,留给了他刻骨铭心的痛,有他的耻辱,有他的罪恶负疚……

海旺与他同湾,光屁股长大的朋友,直到四十多岁,两条光棍汉子依然是形影不离。两人都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角儿,玩的拢,就合了家,同进同出,比亲兄弟还亲,一个锅里熬鱼汤,一个被筒子打鼾睡落实觉。瘪嘴撑船的功夫一河两岸远近三十里闻名,再大的风再大的浪也阻挡不住他;海旺捕鱼的本领同样是一河两岸三十里无人能敌。在以捕鱼、贩鱼为生的倒水河畔,瘪嘴与海旺的名声鹊起,尽管平日里人们嫌贫爱富并不怎么看他俩,但逢社戏、逢涨山水,他们都是左右村民谈论、讨好、观赏的角色。二十年前,倒水河的山水涨得邪乎。也是在正午的光景,听见河里轰隆隆地响,一河两岸的人都跑上河堤看西洋景,瞧热闹,望着河里一个浪头赶一个浪头直叫唤,打惊噤,看见河里漂过山木、木盆、木床、瓜果菜蔬就眼馋发嘘叹。海旺和瘪嘴也挤在人群中。

突然,有人发现河上游漂下来一个花褂子女人。是死是活是美是丑,这是人们最关注的问题,可惜浪急水大,无人敢下河去捞,人们也无缘知晓。有人说是死的,有人说是活的,有人说是妇女,有人说是姑娘。争辩不休,过嘴皮子瘾。是死是活是妇女是姑娘我去捞给你们看。海旺的好奇心与人们一样浓烈,他这样说道。人们欢乐。海旺拉上了瘪嘴。

瘪嘴撑船。海旺张网。

两人在蜂谷浪尖笑道,要是个死的,捞起来让大伙儿看明白了就扔在河里;要是活的、就留下来养着,管她是妇女是姑娘留着做媳妇。给我们两人做媳妇,一人睡一晚上,白天一个锅里吃饭。两人约定下来,拍了巴掌,勾了指头,愈发地显得精神倍增,意气风发。

女人捞起来,不省人事。有明事的人将女人的肚子搁在石块上,背朝天,面向下,往背上推一掌,女人口里就吐出了水,吐了许多,肚子瘪下来,就有了气息,哇地哭出了声。于是,海旺就和瘪嘴将女人背进他们合住的茅草屋。

女人的精气没有恢复,睡在他们的床上,两人在地上的草堆里睡了两宿;女人清醒过来,他们向她说出来留他做媳妇的意思——当然,未说明做两人的媳妇。女人说,做他们的媳妇必须要他爹同意——她是个姑娘,只有十八岁,但是,她家被水冲了,于是瘪嘴自告奋勇按照她说的方位、村子去访她爹,留海旺照看她。

女人的爹下落不明。

当瘪嘴疲惫地钻进草屋时,他看见了海旺睡在床上,和女人勾颈而眠。他没有愤怒,因为有约在先,所以,他看见床上两人亲密的情景,甚至心里还有些安慰,终于将女人留下来,而且还有自己的一份。

晚饭的时候,海旺约瘪嘴到河边,明白地告诉他,女人同意留下来,但不能两人共着,只能跟一个,而且是海旺,因为女人已经将自己的贞洁给了海旺。瘪嘴不啻五雷轰顶,口里嚅:“我们……有约……”“她说了,要是你逼她,她就跳河寻死,弄得我们落空,一个也没有女人。”海旺拍着他的肩:“兄弟,来年再给你捞一个,莫跟大哥争了。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弟兄俩的和气,值得吗?”

狗屁!瘪嘴在心里忿然地骂:二十年才发一次大山水,四十年才捞上一个活女人,来年给我捞?捞个屁!

骂归骂,毕竟是几十年的兄弟朋友,瘪嘴不得不低头承让,因为,他知道自己的实力,他打不过海旺!他只能睡在另一个房里的草堆上,静夜里听见海旺和女人在床上无休无止地欢乐,亢奋的欲望让他难以入睡,几次跑到堂屋里拍桌子摔板凳,直到海旺和女人停息下来才罢休。

终于有一天,海旺不耐烦了。在河边,海旺将瘪嘴好生地揍了一顿,并勒令他从当晚搬家——此时,瘪嘴才知道,他住的破草屋本不属于自己,属于自己的那间屋早已经坍塌,地上长满一人高的野草。捂着被揍痛的身体,怀着屈辱的心情,瘪嘴离开了那间破茅屋,在船舱里住了下来。这夜月明星稀,瘪嘴的心里开始长出刀子,他不能任人这样宰割,他要宰割别人……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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